13/11/2025
周一下診的時候,被朋友抓去吃宵夜。
也許是擔心我,或者希望我去體驗我沒有經歷過的人生,他給了我一些建議並且希望我開始實踐。但我說我太累了,我只想要休息就好。人到中年,有太多無可解決的問題,跟沒有辦法看清的迷茫,打算先照顧好自己,喘息過後,再看未來。
他說:「你就是把事情都看得太清楚,如果笨一點就好了。太聰明,反而讓自己很辛苦。」我沒辦法反駁。
我跟他說,高敏感的人可能就是這樣子,何況我應該落在三個標準差以外。學生無心跟診,百無聊賴地在後面抖腳,我眼角餘光看得到。學生嫌診間冷,在後面偷偷地搓腳,我聽得到。我其實覺得很煩,那動作之大、聲音之大,就像是有人在我前面搖旗吶喊一樣吵。
高敏人的感官就像是蟑螂的兩根長鬚一樣,越高敏,長鬚越長,沒事就在那邊瞎晃,搖得我都眼花了,我自己都很想要剪斷一了百了。偏偏這樣的感官之敏銳,不是我能想關閉就關閉的,我只能盡量躲在家裡,然後狀況比較好,或者非不得已要出門的時候才出門。
患者不想吃藥,卻硬跟我說自己有吃。看到數據變差,臉上沒有困惑也沒有驚訝,我沒有拆穿也懶得加藥,我說那你就繼續吃三個月看看。
學生問我說,為什麼病人病況明明變差了卻不加藥?「因為她根本沒吃藥,我加藥幹嘛?」學生說,那怎麼知道病人沒有吃藥?「普通人看到自己數據變差,都會緊張害怕。她一臉心虛,只想快快回家,我怎麼有辦法不知道她沒有按時吃藥。」
讀心已經夠累了,還要跟人解釋為什麼自己讀得到,更累。這種技能越練,越想要自廢武功,不知道無知無覺的人是不是會活得比我快樂。每當我走在路上,能夠同步感受到所有人的心事,對我來說真的很痛苦。可能源自於職業訓練,也成為了一種職業傷害吧。
這樣的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有。
以前看到某些老師特別厲害,能給出很厲害的用藥方式,簡直是諸葛孔明再世,妖術師作法,向著滿天星辰指點銀河。明明是同樣的狀況,卻給出不同建議的處方,究竟是看到了什麼而做了不同的判斷。所以刻意地學習讀心,從人的表情回應跟肢體語言,去理解對方心裡面真實的想法,而今我已經不想再知道了。
正如昨天夜裡一個皮肌炎的患者回診,數據明顯惡化了,但已經用了兩種免疫調節劑無效,我說妳得要吃類固醇了。她斬釘截鐵說她不要吃類固醇,打算靠飲食改善。
我說這個想法非常愚蠢,我真的不敢相信妳等了這麼久,居然來到診間不是要聽我的建議,而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。連藥都不能改善的疾病,妳要單靠飲食改善,我覺得是天方夜譚。妳如果想要否認就否認,要逃避就逃避,妳不要期待我認同,我沒有辦法認同妳荒謬的言論。
妳不想吃類固醇就不要吃,我從來就不逼患者吃藥,也不會逼妳。我從不情勒,妳不用擔心我情勒。我只是基於專業告訴妳,妳的免疫系統已經開始攻擊肌肉,以妳現在的狀況很快就要掉肌肉,行走困難,無法維持站立。
基於我已看到妳的未來,我會認為妳現在不吃類固醇很愚蠢。等妳再過一段時間,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時候,妳才開始後悔沒有早一點吃類固醇的時候,慌慌張張來看診加掛說妳站不起來,我也問心無愧,因為我該講的都講了。
所以妳也不要再跟我講這些似是而非的言論,我常常聽這些,不想再聽了。妳要講就回家去講,跟妳的親朋好友講,找那些可以給妳情緒支持妳但實際上毫無用處的人講,不要來跟我說。我該說的都說了,妳的因果都由妳自己去承受。
有時候在帶學生查房的時候,為了盡到教學的義務,我還是會客觀評價別的醫生開立的藥物。「有的時候,我們覺得別的醫生的藥開得很奇怪,類固醇一顆,奎寧一顆,但其他毒性較大的免疫調節劑卻開到兩顆,這不合理。」
除非是那個醫生的獨門用法就是這樣,不然我不覺得以我認識的那個醫生會這樣開藥。或許唯一的理由是,病人不願意多吃類固醇,所以才會有這種弊多於利的開法。
所以真正的狀況,不是那個醫生藥開得怪,而是病人不願意接受類固醇。但遇到這種狀況,我一定會在病歷上面記載,一來代表我已經告知了,是病人自己不吃的;二來是我也跟別的醫師溝通,不是我亂開,是病人不願意吃。
整天應付這些心裡不乾淨的人,真的很累。
對於疾病無知,卻把自己一廂情願的認知放在前面,來看診不是為了聽醫生的建議,而是要醫生認同他自己的見解。總是在回答同樣的問題,應付我那些不想聽見但無法不聽見的心事,讓我覺得人生可笑又可悲。
我私底下是什麼樣的人另當別論,但在診間我從沒有打算要作一個溫暖的人,我也不是溫暖的醫生。那些仁心仁術、視病猶親的期待,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,甚至最好遠離我。
在這醫療崩壞的時代裡,有人能夠給你正確的診斷,給你專業的建議跟治療,就已經很難得了。至於那些嫌號碼太後面的就自己掛,嫌等太久的可以找別人,不想面對真相的人就盡管在同溫層中,尋求溫暖跟自我安慰。
#人生就是一場大型智力測驗
Send a message to learn mor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