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/11/2025
吳俊浩醫師 易明中醫院長 ~
【分享】你以為的 #近代針灸史,是真的嗎?一個橫跨150年的歷史謎案
我們許多人大概都聽過這個故事:針灸在西方世界的流行,是開始於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森的訪華之旅。隨行記者 James Reston 的一篇親身經歷的報導,彷彿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,讓西方世界首次窺見了這門東方古老智慧的奧秘。這段歷史,就像一個完美的「起源神話」,簡單、清晰、充滿戲劇性。
但,如果這整個故事只是一個被精心剪裁過的、省略了太多關鍵情節的版本呢?🤔
這要從一份1822年美國喬治亞州的地方報紙開始,報導內容將針灸形容為「一項在”倫敦”被發現並引進的新療法」。
是的,你沒看錯,是「歐洲」,不是「亞洲」。這個故事,就是要帶我們揭開這樁橫跨150年的歷史謎案。
🌿第一幕:19世紀的「實用」工具,而非「文化」瑰寶
故事的核心在於針灸在美國的歷史並非一部平順的「傳承史」,而是一場充滿斷裂、遺忘與重生的「變裝史」。在19世紀,針灸的第一次登場,穿的並非「中醫的長袍」,而是「歐洲外科醫師的白袍」。
這並不是空談,歷史留下了許多的證據。當時被譽為「現代醫學之父」的威廉·奧斯勒(William Osler),在他於1892年出版的、堪稱當時醫學聖經的教科書《醫學原理與實踐》中,明確地寫道:「對於急性腰痛,針灸是最有效的療法。」另一位哈佛醫學院的權威,老奧利佛·溫德爾·福爾摩斯(Oliver Wendell Holmes Sr.),更是將這種「去文化」的實用主義發揮到極致。他將針灸視為一種從「日本異教徒」那裡「挪用」過來的經驗性療法,並將神秘的「人體經絡圖」,創造性地解讀為一張標示著「可以安全下針之處」的人體解剖學避險地圖。
這股風潮,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1820年代。當時的美國醫師,是透過來自英國與法國的期刊,才認識到這項「新」技術。當時極具影響力的英國醫師邱吉爾(James Morss Churchill)在他的著作中,對針灸的原理「保持深刻的沉默」,只專注於記錄其「奇妙的效果」。這一切都證明,在長達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裡,針灸在美國主流醫學界的身份,是一個純粹的物理技術。
🌿第二幕:被遺忘的演員與改變的遊戲規則
然而,到了20世紀初,針灸這位曾受歡迎的演員,卻悄悄地消失在歷史舞台上。它並非因為被證明無效,而是因為醫學界的「遊戲規則」徹底改變了。
隨著以實驗室為尊的「科學化」浪潮(由1910年著名的Flexner Report所引領),醫學界的核心問題,從19世紀的「這個療法有效嗎?」,轉變為20世紀的「你能在實驗室解釋它為何有效嗎?」。
一種療法光是「有效」已經不夠,還必須能提出符合當時科學標準的「作用機制」。針灸這個只會表演、卻說不出科學台詞的老演員,就這樣在新的遊戲規則下,被主流醫學界徹底遺忘。
🌿第三幕:華麗的重生與被建構的「東方神話」
直到半個世紀後的1970年代,它才第二次登場。但這一次它的人設完全變了。它不再強調自己是個簡單的工具,反而穿上了最華麗的「東方神秘主義」戲服。
這個我們熟知的「文化」框架,本身也充滿了複雜性。大家對他的看法也不一致,被不同群體所共同建構的:
●對主流醫療機構來說,它是一個需要被嚴格檢驗的「待測新品」,一個需要被剝離文化外衣的純粹技術。
●對病患群體來說,它是一種來自中國的「成熟療法」,是在西醫束手無策時帶來希望的曙光。
●對反戰與反主流文化運動的年輕人來說,它是對抗冰冷西醫的「整體醫學」與古老智慧。
●對社會正義運動者(如黑豹黨)來說,它是服務社區、解決毒癮問題的「低成本公共衛生方案」。
●而對當時的醫學人類學家來說,它則是挑戰「西方醫學霸權」、推廣「文化能力」的完美案例。
🤔更有趣的是,這段歷史還帶我們「繞道」回到當時的中國。就連這個被西方想像的「源頭」,其本身也非靜止不變。當時美國代表團(如麻醉學家約翰·博尼卡)就敏銳地觀察到,文革時期的針灸,是一個被高度政治化、「再發明」的產物,充滿了心理與社會動員的因素,並非千年不變的傳統。
🤔歷史的啟示 當代的反思
這段歷史最深刻之處,在於它像一面鏡子,映照出我們當代在台灣所臨的種種挑戰。
當傳統醫學面對現代科學的浪潮時,我們是否也正在經歷一場「實用」與「文化」之間的拉扯?當我們努力用科學語言去解釋中醫藥的效用時,是否也在不經意間,削弱了它本身那套獨特的、關於「失衡」與「整體」的疾病敘事?
🤔一個醫療實踐的命運,從來不只關乎其技術本身,更關乎它在特定時代,是如何被「框架」、被「訴說」、並被賦予意義的。我們在追求「科學化」的同時,或許也該警惕,不要讓我們這個時代的「遊戲規則」,不小心讓我們遺忘了那些雖然難以解釋,卻真實存在的「療效經驗」。
☆本文的歷史觀點與資料,主要啟發自醫療史學者 Victor Kumar 的論文《Practical or Cultural: American Medical Perceptions of Acupuncture from the Boom of the 1820s to ‘Acupuncture Fever’ of the 1970s》。